編者按 我校華僑城校區蔡東老師的文學作品《往生》，原發于2012年《人民文學》第6期，刊物主編、著名評論家施戰軍在卷首語中推薦道：“體貼滄桑人生的內力，水銀泄地般注入年輕作家蔡東的短篇小說《往生》，讀來令人動容。”近日，權威期刊《新華文摘》第16期全文轉載。現刊全文，以饗讀者。

　　一

　　老(lao)頭(tou)的(de)軀(qu)體(ti)，康蓮越來(lai)越熟悉了，此(ci)刻已(yi)不(bu)再慌(huang)亂，也沒有(you)了羞恥。她低下頭(tou)，尿騷(sao)味噴了她一頭(tou)臉，熱撲(pu)撲(pu)的(de)。褲(ku)襠晾開了，老(lao)頭(tou)愜意地扭(niu)動身體(ti)，她唬起臉喊(han)著別動，撕(si)拉一聲把紙尿褲(ku)扯(che)下來(lai)。這會兒(er)，不(bu)愿(yuan)看(kan)也看(kan)得很(hen)清楚，老(lao)頭(tou)胯下褐色的(de)一嘟嚕，軟塌塌地垂落著。

　　用(yong)消毒液洗完(wan)手(shou)，她來到廚房(fang)燒飯。天色漸漸昏(hun)暗下(xia)來，出差的(de)(de)丈夫正往家(jia)趕。平時(shi)要等天黑透(tou)了(le)才開燈(deng)，今天卻開得早。家(jia)里的(de)(de)燈(deng)光(guang)(guang)是暖烘烘的(de)(de)蜜(mi)黃色，想到他下(xia)了(le)車，朝著家(jia)越走越近，就能看(kan)見廚房(fang)柔和的(de)(de)光(guang)(guang)暈，還有(you)她映在玻璃上的(de)(de)身影(ying)，她的(de)(de)忙(mang)碌便(bian)有(you)了(le)幾分詩情畫意。

　　將她帶回現實的是老(lao)頭，他四天(tian)沒解(jie)大(da)手了。盆里泡(pao)著芹菜和蘿(luo)卜，一把水綠，一滾雪白，散發出蔬(shu)菜特有的芳香氣息。對老(lao)頭來說，它(ta)們絕非美味(wei)，他只喜歡(huan)吃燉爛的肥肉。

　　傍晚七點(dian)多，劉向群推門而入，手里拖著黑色拉(la)桿(gan)箱(xiang)。老(lao)頭(tou)凜然一驚(jing)，快步(bu)走到廚房(fang)，攥住康蓮的手臂，說：“看(kan)看(kan)去，進(jin)來人了。”她掙脫開，說：“不怕，出去等著吧(ba)。”

　　飯菜陸續上(shang)(shang)桌(zhuo)，除了炒菜，還(huan)有(you)一(yi)碟油炸花(hua)生米，一(yi)碟涼拌豆腐皮，分量不大，是情(qing)調，也是心思。劉向群心領神(shen)會(hui)，倒上(shang)(shang)酒剛想(xiang)啜(chuo)一(yi)口，發現老頭(tou)正用防范(fan)的眼神(shen)盯著他。老頭(tou)臉(lian)上(shang)(shang)滿(man)是狐疑，還(huan)有(you)努力壓(ya)制的憤怒：突然闖入的男人不但換上(shang)(shang)拖(tuo)鞋，還(huan)坐在沙發的正當中(zhong)，大大咧咧地打開(kai)電視。

　　劉向群覺得很敗(bai)興，說(shuo)：“才幾天呢，又(you)不認識我了。”女人指著男人，對老頭說(shuo)：“不是(shi)外(wai)人，他是(shi)你兒子(zi)。”

　　老頭(tou)臉色大變像(xiang)突地意識到什么，沉一會(hui)，調(diao)整一下坐姿，故作輕松地說：“嗐，是(shi)你(ni)啊，我認的，你(ni)是(shi)我兒，你(ni)是(shi)我兒。”

　　劉向(xiang)群嘴角牽出一絲笑容(rong)，不予深究(jiu)。康蓮(lian)別過頭去(qu)，心里一陣(zhen)悵然。他(ta)(ta)其(qi)實什么都不記得(de)，他(ta)(ta)在緊張背誦(song)，逼迫自己記牢，以免這個據稱是他(ta)(ta)兒子的(de)男(nan)人(ren)氣急敗(bai)壞。

　　清晨(chen)六點鐘，劉向群準時起(qi)床(chuang)。幾片(pian)白菜拿油一滑(hua)，加兩碗(wan)水，再下(xia)一捆面條，水滾開(kai)時，磕(ke)開(kai)雞蛋(dan)順(shun)著鍋邊(bian)溜下(xia)去，一轉(zhuan)眼(yan)，漂亮的(de)(de)(de)荷(he)包蛋(dan)浮起(qi)來(lai)。這(zhe)碗(wan)熗(qiang)鍋面連(lian)吃帶喝(he)，能讓胃(wei)變(bian)得暖暖的(de)(de)(de)，能讓他心(xin)情愉悅地去工作。他供職(zhi)的(de)(de)(de)化纖集團(tuan)發展得正(zheng)紅火，每(mei)天(tian)(tian)早晨(chen)，集團(tuan)全體員工右(you)手(shou)舉拳，迎(ying)著朝陽朗(lang)讀(du)《羊皮卷》，聲音洪亮，氣勢豪邁(mai)。隨(sui)后，大喇叭傳出《命運交響曲》，命運來(lai)敲門，一串慷慨剛(gang)健的(de)(de)(de)響音，一天(tian)(tian)的(de)(de)(de)工作，熱血沸騰地開(kai)始了。然而(er)，對(dui)康蓮來(lai)說，迎(ying)來(lai)新的(de)(de)(de)一天(tian)(tian)，亦迎(ying)來(lai)舊(jiu)的(de)(de)(de)生活(huo)。無非是忙(mang)活(huo)吃喝(he)拉(la)撒，間中(zhong)，充滿死水般(ban)的(de)(de)(de)靜寂(ji)，似有一股淡(dan)淡(dan)的(de)(de)(de)霉味彌漫在空氣里。

　　下午(wu)，劉(liu)向群打(da)電話過來，說今晚要陪客戶。女(nv)人不表態，電話那邊威脅起來，說完不成(cheng)銷售任務，年(nian)底可拿不到獎金。他剛要掛斷，女(nv)人說：“老頭不拉，接上便盆也沒用，可是(shi)好(hao)幾天了。”劉(liu)向群哼(heng)哧(chi)半(ban)天，備(bei)受煎熬地長嘆(tan)一聲，說：“好(hao)，好(hao)，我(wo)讓別人去接待。”

　　晚飯時(shi)，老頭的筷子在盤子里(li)扒拉來扒拉去(qu)，沒找到肉。他偷(tou)眼看對面的女人，女人低著頭，腮幫一動一動的。他忽然(ran)委屈地喊：“娘(niang)，沒肉！”

　　康蓮嗆住(zhu)了(le)。劉(liu)向群站(zhan)起(qi)來(lai)，一頓發作(zuo)：“還吃(chi)肉，你要多吃(chi)蔬菜！”他擔心生意談不(bu)攏(long)，心里橫著氣呢。老頭只好(hao)勉力吞咽，形同嚼蠟(la)。

　　好不容易，康蓮緩(huan)過(guo)神兒來，輕聲道：“還(huan)能(neng)活幾年(nian)呢，吃肉(rou)就吃肉(rou)吧，我給他(ta)買了開塞露。”

　　老頭的(de)褲(ku)子(zi)褪下來，暴(bao)露在(zai)空氣中的(de)屁股(gu)羞憤地收縮，腿肚(du)子(zi)上(shang)的(de)肉哆哆嗦嗦的(de)。男(nan)人把頂(ding)端(duan)擠進去，老頭拖(tuo)著(zhu)長音(yin)喊(han)：“涼哎，涼哎。”女(nv)人摁住他掙扎的(de)身體。

　　半小時過去了，坐(zuo)在排便椅(yi)上的(de)(de)老頭毫無動靜，他(ta)一(yi)(yi)(yi)臉茫(mang)然(ran)。瓶中(zhong)消失的(de)(de)液體(ti)(ti)已抵(di)達體(ti)(ti)內，卻(que)神秘地失去效果。劉向群(qun)撩(liao)開老頭的(de)(de)上衣，見他(ta)小腹鼓起一(yi)(yi)(yi)個個蘋(pin)果大的(de)(de)疙(ge)瘩，夫妻倆(lia)對視一(yi)(yi)(yi)眼，女人提議：“摳(kou)吧，不能再拖(tuo)了。”

　　劉向群帶上口罩和一次(ci)性手套，幾番深深淺淺地(di)試探，數次(ci)改變手法，一顆一顆地(di)摳出石頭(tou)般黑(hei)硬干燥的糞球，臭氣直頂腦袋(dai)。康蓮適時地(di)注入潤滑液，接(jie)連刺激(ji)下，老頭(tou)忽地(di)哎(ai)吆一聲(sheng)，貓(mao)腰就往下蹲。

　　這晚，劉向群反復洗手，不(bu)停叉(cha)開(kai)五(wu)指(zhi)，對妻子(zi)說：“你(ni)聞(wen)聞(wen)，怎么洗也(ye)沒用，胰子(zi)搓了(le)好幾遍還有味兒。”康蓮心事重重地倚在床頭，今(jin)天，老頭叫了(le)一聲(sheng)“娘”，那一刻，她(ta)驀地意識(shi)到，我老了(le)，但(dan)我又要當媽了(le)。

　　日子規律得近乎刻(ke)板。下午(wu)四點鐘是例行(xing)散步時間，康蓮帶公公來到(dao)小廣場。廣場上聚集著一(yi)(yi)撮撮婦女(nv)(nv)，她們退了休，生活經驗又(you)豐富，以桑(sang)榆之(zhi)年(nian)而復得兒女(nv)(nv)的(de)(de)重用，彼此一(yi)(yi)打眼(yan)，即咂摸出近似的(de)(de)悲歡，分外親切。她們穿著俗麗的(de)(de)花褲子，身(shen)形肥大臃(yong)腫，談吐中也沾染了柴米油鹽的(de)(de)惡氣，數(shu)落(luo)兒媳的(de)(de)劣(lie)跡，奔走(zou)相告(gao)哪里出了一(yi)(yi)種曠世神藥(yao)，哪里又(you)有治(zhi)療儀可(ke)免費試(shi)用。

　　正(zheng)是在粗鄙的(de)廣場上，康蓮遇(yu)上了一個神(shen)秘(mi)而又夢幻的(de)詞語，那詞語耐人(ren)咀嚼，越(yue)琢磨越(yue)有味道，散(san)發出(chu)一股(gu)安頓(dun)身(shen)心的(de)奇異力量(liang)，當她情緒低(di)落(luo)時，那詞語便(bian)帶著靈性般(ban)翩然而至(zhi)。

　　康蓮對廣場的最初記(ji)憶并(bing)不愉快。那天，她(ta)帶著公(gong)公(gong)來到廣場，人(ren)們饒(rao)有(you)興味地(di)打量著他倆，也有(you)人(ren)眼拙嘴快，說：“看這(zhe)老兩口兒，日子過得可真(zhen)自在。”康蓮瞪大了眼，咬著牙說：“哪能呢，他是我公(gong)公(gong)。”

　　公公85歲(sui)，兒媳(xi)61歲(sui)，他(ta)們(men)都(dou)是老人的(de)現狀(zhuang)模(mo)糊了(le)他(ta)們(men)其實(shi)是兩(liang)輩人的(de)事實(shi)。這樣(yang)的(de)時刻，尷尬而傷感，她已老成這個(ge)樣(yang)子，竟還當成一個(ge)壯(zhuang)勞力使(shi)喚(huan)，耳(er)順之年仍(reng)在(zai)委(wei)曲求全。老太太們(men)隨即問道(dao)：“你(ni)男人呢？還沒(mei)退嗎？”

　　廣(guang)場散發著(zhu)濃(nong)烈(lie)的市井氣(qi)和(he)塵土味，家(jia)家(jia)的煩心事，正好湊在(zai)(zai)一(yi)(yi)起說(shuo)道說(shuo)道。顯然，婦女(nv)們在(zai)(zai)很有經驗地引(yin)導，康蓮(lian)卻含糊(hu)其辭，眼睛虛(xu)虛(xu)地望向(xiang)遠處(chu)，不愿再往(wang)下談。有什么好說(shuo)的，劉(liu)向(xiang)群原(yuan)本是(shi)國營毛紡廠的經營科(ke)長，可惜兩千人的大廠說(shuo)倒(dao)(dao)就倒(dao)(dao)了，不然，他也在(zai)(zai)家(jia)領(ling)退休(xiu)金呢，何必老(lao)著(zhu)一(yi)(yi)張臉去當臨時工(gong)。

　　兩人(ren)經常在(zai)健身(shen)器材(cai)旁遇見老(lao)(lao)(lao)李(li)(li)。老(lao)(lao)(lao)李(li)(li)七十出(chu)頭，早(zao)年(nian)在(zai)公社(she)里做過老(lao)(lao)(lao)頭的(de)小跟班，為(wei)(wei)人(ren)活(huo)絡機變(bian)，后(hou)來(lai)(lai)攀上了(le)高枝兒。常人(ren)眼(yan)里他無(wu)比(bi)幸(xing)運(yun)，中年(nian)時占過肥缺，年(nian)老(lao)(lao)(lao)了(le)擁有(you)健康。起初(chu)，老(lao)(lao)(lao)李(li)(li)熱(re)情地(di)打招呼：“老(lao)(lao)(lao)劉，我是李(li)(li)漢庭。”老(lao)(lao)(lao)頭冥思苦想一番，訕笑著回應(ying)：“記得，是熟人(ren)。”老(lao)(lao)(lao)李(li)(li)笑而不(bu)語(yu)，看老(lao)(lao)(lao)上級的(de)目(mu)光里多了(le)幾絲(si)憐憫(min)：這(zhe)老(lao)(lao)(lao)頭，活(huo)了(le)一輩子，把自己活(huo)沒了(le)，活(huo)丟了(le)。老(lao)(lao)(lao)李(li)(li)保持著退休干部(bu)的(de)風(feng)度和修養，從來(lai)(lai)不(bu)說(shuo)老(lao)(lao)(lao)年(nian)癡(chi)呆，而是諱稱為(wei)(wei)阿(a)爾茨海默氏癥。

　　李漢庭深諳(an)養生之道(dao)，在(zai)廣場上甩(shuai)手、倒走(zou)、撞(zhuang)樹，令癡迷延壽(shou)的人(ren)們紛紛效仿。老(lao)頭(tou)則一邊溜達，一邊撿起玻璃瓶、塑(su)料(liao)袋、爛繩子、臟兮兮的玩偶，揣在(zai)懷里，如獲奇珍異寶。

　　臨上樓(lou)時(shi)，康蓮(lian)勒令他(ta)把(ba)垃圾丟掉(diao)，他(ta)不(bu)肯，身體緊繃，倔強地搖頭(tou)。他(ta)有一張蒼老(lao)的臉孔(kong)，一顆叛逆(ni)的少年心。僵持(chi)片(pian)刻，康蓮(lian)讓步(bu)，說不(bu)能(neng)全留(liu)下(xia)。他(ta)思索片(pian)刻，留(liu)下(xia)的，總是(shi)毛絨猴(hou)子、玩具熊、布(bu)娃娃之類。

　　二

　　過日(ri)子(zi)需要盼頭，對康蓮來(lai)說(shuo)，五月份就是(shi)盼頭。五月中旬，小叔子(zi)劉向前會(hui)把老頭接走。自老頭失伴(ban)，兄弟倆亦從俗(su)，輪流(liu)奉養。

　　下(xia)午(wu)，她幫老(lao)頭(tou)收拾行裝，用包(bao)(bao)袱皮(pi)兒(er)把衣物包(bao)(bao)好。老(lao)頭(tou)嗅(xiu)到了些氣(qi)味，忽地從床下(xia)拖(tuo)出(chu)一個紙箱子，箱子里盛滿(man)他撿(jian)回來(lai)的(de)玩偶。康蓮(lian)跟他商量(liang)：“箱子別拿了，十月份還回來(lai)。”老(lao)頭(tou)問：“還回來(lai)？”康蓮(lian)點點頭(tou)。

　　劉(liu)向前坐在沙發上(shang)拼命抖(dou)腿，抖(dou)腿的(de)(de)毛病他(ta)這輩子(zi)是(shi)改不(bu)掉(diao)了(le)。數(shu)月未見，康蓮臉上(shang)只淡(dan)淡(dan)的(de)(de)。疏離也非(fei)一天兩天，根子(zi)在婆(po)(po)婆(po)(po)那兒(er)。婆(po)(po)婆(po)(po)是(shi)老太后般的(de)(de)女人(ren)，酷愛(ai)(ai)指揮、獨掌(zhang)財權而(er)偏愛(ai)(ai)幺兒(er)，明里暗里小叔子(zi)沾了(le)不(bu)少光。婆(po)(po)婆(po)(po)離世后，一分家，兩邊的(de)(de)女人(ren)生出齟齬，心中(zhong)各懷(huai)不(bu)忿，表面和氣罷了(le)。最令康蓮窩(wo)火的(de)(de)是(shi)，辦完喪事不(bu)久(jiu)，婆(po)(po)婆(po)(po)那塊溫潤的(de)(de)白(bai)玉就掛上(shang)妯(zhou)(zhou)娌的(de)(de)脖頸，而(er)婆(po)(po)婆(po)(po)的(de)(de)金耳環則閃(shan)耀在妯(zhou)(zhou)娌母親(qin)薄(bo)得可憐的(de)(de)耳垂上(shang)。

　　老頭怯怯地對(dui)康(kang)蓮(lian)說(shuo)：“姐，我(wo)走了。”康(kang)蓮(lian)眼窩一熱，又囑咐小叔子(zi)兩句：“摳的時(shi)候用巧勁兒(er)，摳破了容易(yi)發炎。”劉向前(qian)邊(bian)下樓邊(bian)揮手：“嫂(sao)子(zi)年紀大了就是絮叨，放心吧(ba)，我(wo)給他(ta)買果(guo)導片(pian)。”康(kang)蓮(lian)愣(leng)了一下，急忙喊道(dao)：“果(guo)導片(pian)不(bu)能(neng)多(duo)吃，腸胃受不(bu)了。”腳步聲(sheng)已消失，只剩下她話音的回聲(sheng)。康(kang)蓮(lian)走上陽臺，見劉氏父子(zi)一前(qian)一后(hou)(hou)地走，老頭佝僂著身子(zi)跟在兒(er)子(zi)身后(hou)(hou)。老頭突地停住，轉(zhuan)頭往上看，康(kang)蓮(lian)幾乎要叫出聲(sheng)來(lai)，她捂(wu)住嘴趕緊蹲下了。

　　走了(le)也好。她畢竟六(liu)十(shi)多歲了(le)，本(ben)身就需要(yao)照(zhao)顧，而(er)不(bu)是(shi)照(zhao)顧別人(ren)。她血壓不(bu)穩定，忽上忽下。最親的(de)(de)(de)幾個人(ren)，都知道(dao)她枕頭下放著速(su)效救心丸，玲瓏可愛的(de)(de)(de)葫蘆瓶里(li)裝著一(yi)顆顆晶瑩的(de)(de)(de)藥(yao)丸，凝(ning)著麝香和冰片的(de)(de)(de)精華，苦而(er)涼。幾年來，每到侍奉的(de)(de)(de)后(hou)(hou)期，她就不(bu)成人(ren)形了(le)，像散(san)了(le)黃的(de)(de)(de)雞蛋，像一(yi)攤(tan)化(hua)掉的(de)(de)(de)冰水(shui)。屎尿(niao)氣(qi)在屋里(li)經久(jiu)不(bu)散(san)，滲(shen)入她的(de)(de)(de)每一(yi)個毛孔，放佛怎么洗(xi)(xi)都洗(xi)(xi)不(bu)干凈，每次聞(wen)見(jian)自(zi)己身上的(de)(de)(de)臭氣(qi)，她都恐懼而(er)焦(jiao)躁(zao)，把手指插進頭發，使勁兒(er)往后(hou)(hou)抓(zhua)。拖(tuo)地，刷馬桶，洗(xi)(xi)衣服，她忍不(bu)住(zhu)摔(shuai)摔(shuai)打(da)打(da)，弄出(chu)點聲(sheng)響，看到老頭驚恐的(de)(de)(de)模樣又心軟自(zi)責。她羨慕那(nei)些毫無羈絆的(de)(de)(de)婦女，頭戴紅帽子，足蹬白色(se)旅(lv)游鞋，歡(huan)呼雀躍地走上大巴車，前往一(yi)處(chu)(chu)處(chu)(chu)山清水(shui)秀(xiu)的(de)(de)(de)人(ren)間勝(sheng)境(jing)。

　　終于，她用日夜操勞換取了(le)半年(nian)的(de)好時(shi)(shi)光(guang)。日子安逸自在，上午翻(fan)翻(fan)報紙(zhi)，下午照(zhao)料花(hua)草。陽臺上擺著長長一溜(liu)兒花(hua)盆，垂(chui)下的(de)花(hua)枝時(shi)(shi)常引來路人注目，并對(dui)女主人生(sheng)出種種綺(qi)麗的(de)想象。

　　這天，她(ta)買菜(cai)回來，接(jie)到女(nv)兒的(de)電話(hua)，邀她(ta)去上海(hai)住(zhu)兩(liang)天。她(ta)猶豫片刻，說：“兩(liang)邊都麻煩，不去了。”

　　女(nv)兒(er)叫(jiao)道(dao)：“媽！”康蓮的(de)身體一(yi)陣酥麻，溫熱的(de)感覺從(cong)耳朵漫向全身。她喜歡聽女(nv)兒(er)這樣叫(jiao)她——媽！音(yin)調(diao)不管不顧地滑下去，又(you)陡然往上一(yi)挑，話音(yin)任(ren)性撒嬌，不依不饒，又(you)飽含著對老媽的(de)心疼。

　　女兒接(jie)著說：“爺爺綁了(le)你(ni)半年，坐監一樣，把(ba)(ba)個好人都(dou)纏(chan)磨(mo)壞了(le)。聽我的，出來散散心(xin)。”康(kang)蓮推脫道：“不能把(ba)(ba)你(ni)爸(ba)撇下，一個人耽誤飯。”

　　當女(nv)兒遇到麻煩或需要幫助時，她(ta)愿意去充任保(bao)姆廚娘(niang)。事實上(shang)，無論(lun)伺候月子(zi)，還是帶小(xiao)孩，她(ta)都(dou)曾立下(xia)奇(qi)功。但如今小(xiao)外孫入讀小(xiao)學，年輕人(ren)的(de)事業也已(yi)捋順，早過(guo)了用人(ren)的(de)時候，她(ta)何必去當白吃(chi)飽(bao)兒。她(ta)明白常年在外的(de)女(nv)兒心里怕(pa)什么，便對心虛的(de)孩子(zi)說(shuo)：“有空就回(hui)來看(kan)看(kan)，真(zhen)回(hui)不來，我(wo)和你爸也理(li)解。”有好幾(ji)次，她(ta)想(xiang)告(gao)訴(su)閨女(nv)，已(yi)經去敬(jing)老院考察過(guo)了，有一(yi)家私立的(de)服務還可(ke)以(yi)，萬一(yi)她(ta)中了風就堅決往里搬。女(nv)兒落(luo)在了大(da)城(cheng)市(shi)，工作忙壓力大(da)，再說(shuo)了，誰能同(tong)她(ta)一(yi)起輪？拖累獨生(sheng)女(nv)兒的(de)生(sheng)活和事業，當媽的(de)忍心嗎？康蓮也在大(da)城(cheng)市(shi)生(sheng)活過(guo)一(yi)段時間(jian)，她(ta)清楚(chu)地感覺到，女(nv)兒這一(yi)代(dai)的(de)日(ri)子(zi)跟她(ta)們(men)不一(yi)樣了，有些什么東西變了。她(ta)怕(pa)女(nv)兒聽了著急，每(mei)每(mei)話到嘴邊又咽了下(xia)去。

　　公公已離開多日，康蓮剛(gang)睡醒時，恍兮(xi)惚兮(xi)，覺得(de)他(ta)還(huan)在。他(ta)是她(ta)的(de)影子，有(you)光就有(you)他(ta)。他(ta)是她(ta)的(de)鏡(jing)子，讓她(ta)百味雜陳地(di)看(kan)見時間如何碾過肉身。幾(ji)年間，他(ta)們放(fang)佛被牢牢地(di)捆綁在一起(qi)，并建(jian)立起(qi)一種隱秘的(de)聯系(xi)，通過眼神、各種語(yu)氣詞、一個細(xi)微的(de)動作便能理解對(dui)方的(de)意圖(tu)，那是一種日積月累無(wu)法向外人解釋(shi)清楚的(de)默契。

　　沙(sha)發上(shang)留有他(ta)的(de)痕(hen)跡，他(ta)習慣(guan)坐在右側，日子久了(le)，墊子失去(qu)彈性(xing)，塌陷出一個(ge)坑窩。有時，他(ta)回到自己(ji)的(de)房間，擺(bai)弄箱子里(li)的(de)玩偶。他(ta)最喜歡(huan)兩個(ge)玩偶，一個(ge)衣衫破爛的(de)胖男孩，一個(ge)發色(se)金黃的(de)外國少女，他(ta)把(ba)兩個(ge)娃娃并排放在一起，一看(kan)就是半天。箱子里(li)還有大(da)灰熊、毛茸(rong)茸(rong)的(de)雞(ji)仔(zi)、伸出粉紅舌頭的(de)小狗，生(sheng)氣(qi)蓬(peng)勃(bo)，像個(ge)童(tong)話(hua)般(ban)美好的(de)隱(yin)秘樂園。

　　三

　　進入到九月份(fen)，留州(zhou)的(de)雨(yu)(yu)天(tian)多起(qi)來。康蓮(lian)鐘愛初(chu)秋的(de)雨(yu)(yu)，下(xia)得不(bu)(bu)急躁(zao)，靜默而(er)纏綿地濕潤著干熱的(de)暑氣(qi)，洗(xi)去塵灰煙火(huo)。細雨(yu)(yu)令天(tian)地間起(qi)了(le)(le)薄薄的(de)霧，為(wei)小(xiao)城增添了(le)(le)幾絲空(kong)濛(meng)飄渺(miao)的(de)意味。雨(yu)(yu)聲滴滴瀝瀝，她(ta)伸開手腳躺(tang)在床上，感(gan)覺蓬勃(bo)的(de)能(neng)量注(zhu)入身(shen)體，她(ta)像渴望成仙的(de)林中精(jing)靈(ling)，貪婪(lan)地吐納山(shan)水的(de)靈(ling)氣(qi)。她(ta)呼吸深(shen)長，氣(qi)息(xi)在經絡(luo)里蜿蜒流走暢行無阻，血(xue)液潺(chan)潺(chan)流動，澄(cheng)澈如深(shen)山(shan)古柏下(xia)的(de)一脈清泉。濁氣(qi)散盡(jin)，胸(xiong)膛(tang)敞開，不(bu)(bu)淤(yu)了(le)(le)，全通了(le)(le)。晦暗的(de)皮膚(fu)閃閃發光，腫脹的(de)關節叮咚(dong)作響。她(ta)是晶瑩剔透的(de)珠子，是往下(xia)淌(tang)蜜的(de)蘋果花(hua)，是瓷器表面滑膩肥(fei)潤的(de)釉彩。秋天(tian)到了(le)(le)，老頭即(ji)將回來，她(ta)又要當娘(niang)了(le)(le)，必須做(zuo)好儲備，當娘(niang)的(de)不(bu)(bu)能(neng)半截兒掉鏈(lian)子。

　　雨是一(yi)種遮蓋(gai)，雨似乎也放緩了世(shi)界(jie)運轉(zhuan)的(de)節(jie)奏，在雨天才有的(de)寧靜里，她睡(shui)得特別沉，昏天暗地(di)，彷佛一(yi)覺就不會醒來(lai)。

　　她期待一個多雨(yu)的十月，那將是她最后的好時光(guang)。

　　未及等到十月。也在一(yi)個雨天，電話鈴聲(sheng)打斷了無夢的沉睡，她猛地坐(zuo)起來。鈴聲(sheng)格外尖利，彷佛帶著(zhu)引線嗤嗤燃燒(shao)，把(ba)空氣都燒(shao)焦(jiao)了。

　　劉向群只說了(le)一句話。爸摔(shuai)著了(le)，在人民醫院。

　　老(lao)人最怕摔(shuai)，摔(shuai)一下，再硬朗的(de)身板(ban)也得報廢。意外摔(shuai)傷往往是老(lao)年人晚年生活的(de)轉(zhuan)折點(dian)，這(zhe)樣想(xiang)著，康蓮慌慌張張地趕(gan)到醫(yi)院，臨到病(bing)房時，她的(de)腳步慢下來(lai)。老(lao)頭出了事，她若(ruo)有所失，又似有所待。心(xin)如亂麻，未及深想(xiang)，已(yi)經到了。

　　大胯粉碎性骨折，老頭的呻吟聲也(ye)破(po)碎了(le)，聽(ting)得康蓮的心(xin)一(yi)抽一(yi)抽的，她猛然記(ji)起兒時拇(mu)指(zhi)被門(men)擠住(zhu)的瞬間，拔出來，指(zhi)甲淤青(qing)發黑，疼痛(tong)鉆心(xin)。劉向前(qian)面色(se)煞白，不(bu)住(zhu)地解(jie)釋，說(shuo)一(yi)眼沒看見，老爺子就(jiu)滑(hua)倒了(le)。誰還顧得上埋怨，當務之急是聯(lian)系(xi)做手(shou)術。

　　兄(xiong)弟倆眉頭緊鎖(suo)，在手術室(shi)外抽掉幾盒煙，從早晨八點到中午一點等足(zu)五個小(xiao)時(shi)，老頭被推了出來。剔除折(zhe)掉的碎骨，嵌入(ru)人造股骨頭，用(yong)五個鋼釘(ding)固定，留下一道一尺長的新鮮刀(dao)口。

　　老邁的病號，醫(yi)院安排時(shi)不分性別。鄰(lin)床是個癡呆老太，一(yi)(yi)入院便驚世駭(hai)俗(su)，脫(tuo)掉(diao)貼身(shen)衣物裸體平躺(tang)，嘴里發出奇怪的聲響。她身(shen)體黑(hei)瘦，雙腿像(xiang)燒過(guo)的火(huo)柴桿(gan)，胯(kua)部(bu)若沒(mei)有皮膚裹包著，骨(gu)頭都快呲(ci)出來了。老太的兒女用(yong)(yong)被單掩住她的身(shen)體，一(yi)(yi)回身(shen)她就頑劣地蹬開。很快兒女蓋煩(fan)了，只得聽之任之。康蓮想起，早先(xian)伺(si)候(hou)老頭解(jie)手，松(song)褲帶時(shi)他會用(yong)(yong)手擋一(yi)(yi)下，褲子一(yi)(yi)掉(diao)就下意(yi)識地往上(shang)提，粘(zhan)紙尿褲時(shi)他更是紅了臉，那玩意(yi)兒多(duo)像(xiang)婦(fu)女的衛生(sheng)巾(jin)呀。但這幾天在醫(yi)院，眾目(mu)睽睽下動不動就脫(tuo)光腚，打針，上(shang)藥，老頭呆呆的，像(xiang)一(yi)(yi)塊木頭疙瘩。

　　徐醫(yi)生(sheng)白面無須，是劉(liu)向群相(xiang)交多年的(de)(de)熟人(ren)，自老(lao)頭(tou)入院后(hou)跑前跑后(hou)很是關照。術(shu)后(hou)，他建議保守治療，并跟劉(liu)家(jia)兄弟展望(wang)過(guo)安樂(le)死的(de)(de)立法問(wen)題(ti)。他見多識廣，總結(jie)問(wen)題(ti)很精辟，說(shuo)：“住(zhu)院這陣(zhen)子，你們多花(hua)點錢，老(lao)人(ren)多受點罪(zui)，求個(ge)心(xin)理(li)安慰吧。”聽得眾人(ren)頻頻點頭(tou)，他閃(shan)爍的(de)(de)眼神掠過(guo)兩位兒媳(xi)婦，善意地點撥道(dao)：“雇(gu)護工是潮流，是大趨勢。”

　　全身麻醉(zui)使老頭萎縮的腦(nao)部再受重創。三天后(hou)那道刀口(kou)康蓮仍然不敢(gan)多看，刀口(kou)在老頭身上(shang)，往(wang)外淌著(zhu)水，他竟(jing)不喊疼。康蓮從保溫壺(hu)里舀出排骨湯，當她(ta)喂老人進食時，心(xin)懸(xuan)得更高(gao)了。

　　她把一(yi)塊燉得稀爛(lan)的肉往前(qian)送，老頭(tou)(tou)張(zhang)開嘴，不(bu)嚼不(bu)咽，睡著了(le)。她把他叫醒，敦(dun)促(cu)他吃(chi)下去。她再(zai)喂一(yi)口雞蛋膏兒，老頭(tou)(tou)張(zhang)開嘴，不(bu)嚼不(bu)咽，又睡著了(le)。她眼(yan)也不(bu)眨地盯著他，他瞬(shun)間陷入(ru)昏睡，流(liu)出涎水。

　　過了幾日，老(lao)(lao)頭的精神總算好了些，然(ran)對骨折渾然(ran)不覺，躍躍欲試(shi)想(xiang)下來走，把康蓮驚出一頭冷汗。護士聽說(shuo)后，用寬布帶把老(lao)(lao)頭的一只手(shou)綁(bang)在床欄桿上，說(shuo)再亂(luan)動就錯位了。

　　看著被綁住的公公，康蓮(lian)不免意氣消沉，是的，人都會有這一天。她(ta)想起了那個神秘而又(you)夢幻的詞(ci)語。

　　廣場上熱衷宗教的(de)老(lao)太太們，曾敏銳地(di)(di)發(fa)現了(le)怨(yuan)婦康蓮(lian)并(bing)試圖(tu)拯救她(ta)——這(zhe)女人帶樣兒了(le)，疲倦(juan)，煩躁，那眼神(shen)，受(shou)困的(de)母獸一(yi)(yi)般。于是，她(ta)們熱情地(di)(di)動員(yuan)：要不(bu)，你也(ye)信(xin)主？康蓮(lian)矜持地(di)(di)微笑，搖(yao)搖(yao)頭。旋即又有一(yi)(yi)股勢力圍攏過來：要不(bu)，你也(ye)信(xin)佛(fo)？康蓮(lian)依然禮貌地(di)(di)拒絕。

　　可(ke)是，神(shen)神(shen)叨叨的(de)女人聊天時(shi)，一個特別(bie)的(de)詞語(yu)破(po)空而來，釋放出(chu)不屬(shu)于塵世的(de)耀眼光華，深深打動(dong)了她。那個詞叫(jiao)“往(wang)生(sheng)”，死亡的(de)另一種說法(fa)，卻穿透深重(zhong)的(de)黑暗，擊破(po)內心的(de)絕望，用(yong)繽紛美妙替(ti)代陌(mo)生(sheng)可(ke)怖，是動(dong)感的(de)、充(chong)滿希(xi)望、無(wu)比美好(hao)的(de)起點，令(ling)康蓮靈魂出(chu)竅，神(shen)往(wang)不已。

　　勸別人(ren)的(de)話(hua)，往(wang)往(wang)連自己都不(bu)相信(xin)。但“往(wang)生”不(bu)一樣，它飛離了塵(chen)世(shi)，像(xiang)一顆清寂的(de)星，懸于庸俗的(de)話(hua)語系統不(bu)可(ke)及之處。

　　它高蹈(dao)，空靈，又那么慈悲(bei)。

　　照(zhao)料老頭時，她(ta)(ta)不(bu)由自主地念(nian)叨這個詞。老頭自然不(bu)懂，倒像是說給(gei)自己(ji)聽的(de)。她(ta)(ta)的(de)心漸漸平靜(jing)下(xia)來，死(si)，就是往生，有什么好怕的(de)？

　　調(diao)養了半月，老(lao)頭終(zhong)于開(kai)口(kou)說話了。這日吃過早(zao)飯，康(kang)蓮(lian)(lian)喂老(lao)頭吃藥，老(lao)頭看看藥片，短促(cu)地(di)說：“卡死(si)。”康(kang)蓮(lian)(lian)一(yi)怔，老(lao)頭接著(zhu)說：“吃藥面。”康(kang)蓮(lian)(lian)說：“藥面苦。”老(lao)頭堅持(chi)：“卡死(si)，吃藥面。”康(kang)蓮(lian)(lian)只好把藥片碾碎(sui)，從(cong)膠囊(nang)里倒出粉(fen)末，她皺起眉頭，多(duo)苦啊！老(lao)頭熱切地(di)望著(zhu)藥面，死(si)命咬住勺子，舌頭翻卷，喉結蠕(ru)動，順暢地(di)咽了進去。

　　眼(yan)看(kan)就快出院，晚輩(bei)們在(zai)一(yi)個淡金色(se)的(de)黃昏，聚在(zai)病榻前召開家(jia)庭會(hui)(hui)議，討論特殊時期(qi)的(de)照顧方案。妯娌王樂云從年輕就會(hui)(hui)玩兒(er)、會(hui)(hui)享受、會(hui)(hui)打扮，如今快六十的(de)人了，還是(shi)細(xi)高(gao)跟、小坤包(bao)，頭發燙得蓬(peng)蓬(peng)松(song)松(song)。她(ta)生(sheng)著(zhu)一(yi)對吊眼(yan)，平時笑嘻(xi)嘻(xi)的(de)，看(kan)上去挺喜相。但多(duo)年相處，數度(du)交鋒，康蓮早領教(jiao)到(dao)，她(ta)王樂云是(shi)個寸土(tu)不讓(rang)的(de)厲害角色(se)。

　　若按月份算，輪(lun)到(dao)老大家伺候(hou)了(le)，但以(yi)責(ze)任論，繼(ji)續呆在老二家也合(he)情理。誰(shui)也不(bu)切入正(zheng)題，就聽王樂(le)云在尖著(zhu)嗓子表白。她說：“一直夾著(zhu)小(xiao)心，怕(pa)發燒，怕(pa)咳嗽，萬沒想到(dao)會摔著(zhu)。說到(dao)底(di)，年(nian)紀一大，骨頭就糠了(le)。”接著(zhu)，她舉出很多例(li)子，誰(shui)他爹(die)誰(shui)他娘都摔過(guo)，經她巧嘴一講，似乎老年(nian)人不(bu)摔才(cai)稀罕(han)呢。

　　她又把話(hua)題引(yin)向玄妙(miao)，挑著(zhu)眉毛說(shuo)：“蹊蹺得很，剛給老太太燒(shao)過(guo)紙，老頭第二天就滑(hua)到了。”王樂云(yun)心氣高，一輩子就愛跟別人比，決計(ji)不肯落下話(hua)把兒。相比之下，劉向前倒還實(shi)在些(xie)，壓低嗓子說(shuo)：“哥，你(ni)知道，我這(zhe)邊(bian)情況復(fu)雜。”

　　見他苦(ku)兮兮的(de)樣(yang)子，不要說親(qin)哥，連康蓮(lian)也(ye)心(xin)生惻隱。這兩年，劉(liu)向前(qian)半老(lao)不老(lao)，人生角色從(cong)未(wei)如此繁(fan)復(fu)陸離(li)，他是(shi)丈(zhang)夫，是(shi)兒子的(de)父(fu)親(qin)，也(ye)是(shi)父(fu)親(qin)的(de)兒子，還是(shi)丈(zhang)母(mu)娘的(de)女婿，孫女的(de)爺爺。

　　四代同堂的(de)(de)家庭里，老父親享受不(bu)(bu)到(dao)專人(ren)伺候的(de)(de)待遇。孩子才(cai)是中心(xin)(xin)所在，向(xiang)下延續的(de)(de)愛才(cai)是無條件的(de)(de)，自(zi)發的(de)(de)，充滿耐(nai)心(xin)(xin)，不(bu)(bu)厭其煩。人(ren)們各懷(huai)心(xin)(xin)事，嘆息(xi)聲此起彼伏。康蓮(lian)注意到(dao)，老頭(tou)(tou)剛才(cai)醒了(le)，或許，是積(ji)淀一生如今(jin)仍殘存少許的(de)(de)處世經驗(yan)，令他感知到(dao)異樣的(de)(de)氣氛，他又(you)閉上了(le)眼睛(jing)裝睡。這會(hui)兒，康蓮(lian)倒有些羨慕他。類似的(de)(de)場面，她從心(xin)(xin)底深處發怵，又(you)不(bu)(bu)得(de)不(bu)(bu)硬著頭(tou)(tou)皮上。貌(mao)似商(shang)量，暗里較勁(jing)，架勢拉(la)開了(le)，每句(ju)話都暗藏機鋒，顯然預先設計和演練(lian)過數次，比演員的(de)(de)臺詞還精準凌厲(li)。

　　見招拆(chai)招吧，看著(zhu)可憐巴巴的向前，康(kang)蓮說：“你(ni)哥要是不干(gan)了，我要是再年輕(qing)幾(ji)(ji)歲(sui)，接下來最困(kun)難的幾(ji)(ji)個(ge)月，倒也……。”她(ta)沒往(wang)下說，做(zuo)出適當留白。

　　時光無(wu)法倒轉，劉向(xiang)群也不可能放棄(qi)私企的(de)營生(sheng)，每月(yue)領三百塊(kuai)錢的(de)破產企業生(sheng)活費，混不住啊。屋子里一(yi)片死(si)寂(ji)，人們(men)聽見了彼(bi)此的(de)呼吸聲。

　　此路不通，王樂云另辟蹊徑。她(ta)眨著眼(yan)，清清嗓兒，叫道：“大(da)哥，大(da)嫂。”叫得(de)拿腔作勢，又(you)綿里藏針。她(ta)的弦(xian)外之音是(shi)，甭管(guan)那(nei)么多，你是(shi)老大(da)，你什么都應該(gai)，更何況，老頭可是(shi)帶工(gong)資(zi)的。

　　王樂云像許多聰(cong)明女人(ren)一樣，兼(jian)有(you)幾種面(mian)目。時(shi)而(er)(er)大(da)(da)方(fang)大(da)(da)體，時(shi)而(er)(er)精明市儈，時(shi)而(er)(er)撒嬌弄憨，總能恰如其分(fen)。她的(de)(de)笑(xiao)(xiao)也(ye)分(fen)好幾種，因笑(xiao)(xiao)肌(ji)牽(qian)引走向的(de)(de)不同(tong)，傳達出種種精微的(de)(de)感(gan)覺，或(huo)歡快，或(huo)嘲諷(feng)，或(huo)得(de)意，或(huo)佯怒，無論(lun)如何，她一笑(xiao)(xiao)，康(kang)蓮脊梁骨上就刮陰風。

　　在她(ta)的(de)映襯下(xia)，康(kang)(kang)蓮顯得生硬、無(wu)趣、笨嘴拙舌、善良可(ke)欺。獻丑不(bu)如藏拙，康(kang)(kang)蓮索性不(bu)再接茬。

　　沉默(mo)相持，勝負難決(jue)。劉(liu)向(xiang)群假模(mo)假式地去上廁所(suo)，沖妻子使了個眼色。兩分鐘后，康蓮來到走(zou)廊另一(yi)頭，黑著臉問(wen)：“鬧(nao)什么妖(yao)蛾子？”劉(liu)向(xiang)群一(yi)臉嚴肅，說：“向(xiang)前有難處(chu)，真留在他家，老爺子完得(de)就快了。”

　　康(kang)蓮心中一(yi)(yi)軟，幾乎要妥(tuo)協了，然(ran)而，這妥(tuo)協的(de)(de)感覺是多(duo)么(me)熟悉(xi)。她胸中涌起一(yi)(yi)股悲憤：憑什么(me)？我干嗎那么(me)高尚？為何每次吃(chi)虧(kui)的(de)(de)都是我？這樣一(yi)(yi)想，她的(de)(de)下(xia)巴揚起來(lai)，硬(ying)硬(ying)心腸，不就過去了。

　　劉向(xiang)群嘆口氣，激動地說(shuo)：“你發現(xian)了(le)沒？咱爸到底是怎么摔(shuai)倒的，他兩口子(zi)倒現(xian)在都沒弄(nong)明白！”

　　關于摔傷(shang)，有好(hao)幾個說(shuo)(shuo)法(fa)。劉向前(qian)說(shuo)(shuo)，老(lao)爺(ye)子去倒茶水根兒，不(bu)小(xiao)心在下水道邊滑倒。王樂(le)云(yun)說(shuo)(shuo)，老(lao)爺(ye)子越老(lao)越財迷，愛(ai)亂(luan)撿(jian)東(dong)西，撿(jian)東(dong)西時跌倒了。來(lai)探(tan)病(bing)的鄰居說(shuo)(shuo)，那天家里沒(mei)人(ren)，發(fa)現時，都不(bu)知老(lao)頭在院子里躺了多久了。

　　劉(liu)向群緊張地看著妻子，直到她(ta)緩緩點頭才(cai)長(chang)吁出一(yi)口氣。他連連作揖，康蓮不(bu)理不(bu)睬，她(ta)走神了。

　　過往(wang)的(de)歲月潮水般綿(mian)(mian)綿(mian)(mian)涌至(zhi)。那老頭(tou)是懦弱的(de)老好人，甚(shen)至(zhi)有點窩囊，一輩子(zi)就怕(pa)麻煩別人，羞于開口求人，性格拘謹，不識討巧。那老頭(tou)，她稱呼(hu)他為父親，已(yi)經三十多年了。

　　回到病房，兩人一(yi)說(shuo)決定，向(xiang)(xiang)來傲兀的劉(liu)向(xiang)(xiang)前(qian)趕忙(mang)說(shuo)好(hao)話，說(shuo)：“讓嫂子受累了(le)，都知(zhi)道你伺候得盡心(xin)。”王(wang)樂云故作躊躇，忸(niu)怩片刻，小聲道：“我聽醫生說(shuo)，再過半月就能(neng)走了(le)，跟從前(qian)一(yi)樣。”劉(liu)向(xiang)(xiang)前(qian)責怪地(di)瞪她(ta)一(yi)眼，康蓮冷(leng)冷(leng)地(di)說(shuo)：“半個月會(hui)走，你做夢去吧。”

　　太陽往下一(yi)掉，病房里的陽光倏然消失，夜色降臨，毫(hao)無(wu)遲(chi)疑。老頭的眼皮悄悄地掀開了。康(kang)蓮望著窗外，說：“都(dou)嫌他是個傻爹，其實他什么(me)都(dou)懂。今天(tian)這出戲(xi)，真該換個地方演。”

　　四

　　老(lao)(lao)頭瘦得只剩一副(fu)骨架，身子(zi)又死沉(chen)死沉(chen)的(de)。劉向群叫了幾個小伙子(zi)幫忙，喊著(zhu)節(jie)拍把他抬到(dao)樓(lou)上。這場(chang)景觸目驚心，又透出(chu)一股巨大(da)的(de)悲涼，令人心情(qing)沉(chen)重。數年(nian)前，老(lao)(lao)頭身材高大(da)，有厚實的(de)肩(jian)膀和修直的(de)長腿。樓(lou)道的(de)窗(chuang)戶開著(zhu)，秋風往里灌。外頭，梧桐樹半黃不(bu)綠的(de)葉(xie)子(zi)打著(zhu)旋掉落下來。

　　老(lao)頭(tou)落了炕(kang)，這是(shi)最惡毒的命運，人(ren)人(ren)避(bi)如蛇蝎。以前，老(lao)頭(tou)時常忘記沖馬桶，康蓮(lian)捂著(zhu)鼻子讓(rang)他(ta)(ta)(ta)沖，他(ta)(ta)(ta)要面子，辯解說(shuo)根本沒變(bian)色，為了省(sheng)水(shui)才不沖。現在，他(ta)(ta)(ta)早晨(chen)佩帶(dai)尿不濕，下午換尿芥子，夜里帶(dai)上接(jie)(jie)尿器。他(ta)(ta)(ta)失去活性的皮膚極(ji)易(yi)發紅(hong)破皮，康蓮(lian)細(xi)心地在接(jie)(jie)駁(bo)處墊(dian)上軟布(bu)。以前，老(lao)頭(tou)喜歡重復發問，令(ling)康蓮(lian)不勝其擾。現在，他(ta)(ta)(ta)總(zong)是(shi)沉沉昏睡，叫醒(xing)了，犯(fan)了錯般討好地笑，蜷縮在輪椅里，習慣性地摸襖角，一(yi)遍(bian)一(yi)遍(bian)地摸。兩(liang)人(ren)相對(dui)無(wu)言，像囚在一(yi)起的啞巴。

　　每日里(li)，他享用陽間的飯(fan)菜，維持肉身的代(dai)謝。裝老的衣服已(yi)置辦好(hao)，外套(tao)是(shi)(shi)寶藍(lan)色的軟緞，飾有復雜的盤扣、金(jin)黃的菊花紋，內(nei)衣是(shi)(shi)純(chun)棉(mian)的，襪子(zi)、手帕、元寶也一應俱全，妥帖地(di)收在衣櫥里(li)。為他體(ti)面地(di)離去，萬(wan)事(shi)已(yi)俱備。

　　十一月初，小城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。康蓮推老頭來到陽臺上，他(ta)瞇著眼(yan)睛向外看，豐滿的雪花正(zheng)悠然(ran)飄落。

　　他(ta)(ta)似乎記起什么，說(shuo)：“下雪(xue)了，把(ba)牛牽(qian)(qian)進(jin)來(lai)吧，煤球也(ye)搬進(jin)來(lai)。”康(kang)蓮假意應承：“好，我去(qu)牽(qian)(qian)牛，我去(qu)搬煤球。”他(ta)(ta)又說(shuo)：“娃(wa)娃(wa)。”康(kang)蓮把(ba)箱(xiang)子遞給他(ta)(ta)：“在(zai)里面。”他(ta)(ta)滿足地點(dian)點(dian)頭，懷抱著箱(xiang)子，靜靜地看雪(xue)。他(ta)(ta)來(lai)自于上世(shi)紀三(san)十(shi)年代，遙(yao)遠而蒼(cang)茫的(de)三(san)十(shi)年代，也(ye)像被厚厚的(de)白雪(xue)覆(fu)蓋(gai)著。近年來(lai)，老頭同齡人(ren)的(de)死訊紛至(zhi)沓來(lai)，癌、心梗、腦溢血、糖(tang)尿(niao)病，在(zai)雪(xue)片(pian)般紙錢的(de)飛舞中(zhong)，在(zai)親人(ren)拍著大腿的(de)號哭聲中(zhong)，世(shi)界失(shi)去(qu)了他(ta)(ta)們(men)。

　　天色漸晚，燈光在夜色中柔柔地(di)暈(yun)開(kai)，雪后的北方(fang)小城顯(xian)得含蓄(xu)而沉(chen)靜(jing)。康蓮走到窗前，細聲(sheng)(sheng)細氣地(di)說：“該吃(chi)飯(fan)了。”他指著(zhu)她，忽地(di)冒出(chu)一句話(hua)：“你(ni)對(dui)我這么好，你(ni)肯定(ding)是我娘。”他響亮地(di)，自信(xin)地(di)，沖著(zhu)面(mian)前的女人叫(jiao)了一聲(sheng)(sheng)：“娘！”

　　暖氣(qi)片上(shang)的蝴(hu)蝶蘭開得(de)正盛，秀(xiu)挺的莖條上(shang)抽出玫(mei)紅色的朵瓣(ban)。窗子一角放著水仙，散發出冷(leng)幽的香(xiang)氣(qi)。白雪反射出銀亮(liang)的光芒，照耀(yao)著他(ta)稀疏(shu)的頭頂，他(ta)歪著頭笑，極力表現得(de)乖(guai)巧些。

　　聽他喊娘，康蓮本來是要笑的，可頭皮一麻(ma)，鼻子酸酸漲漲的，沒笑出來。

　　第二天，氣溫驟降，空氣干冷。康(kang)蓮(lian)拿(na)出兩床棉被(bei)，對(dui)老頭(tou)(tou)說(shuo)：“今晚加(jia)被(bei)子(zi)。”老頭(tou)(tou)的眼(yan)神落(luo)在柜中(zhong)的壽衣(yi)上，他問(wen)：“是什(shen)么？”康(kang)蓮(lian)想(xiang)了想(xiang)，說(shuo)：“新衣(yi)服。”老頭(tou)(tou)眼(yan)里(li)閃過(guo)一絲光亮，喃(nan)喃(nan)道：“新衣(yi)服。”

　　漸(jian)漸(jian)地，老(lao)頭(tou)能(neng)依靠助行器挪(nuo)動腳步了，剛開始康蓮把手放在他腋下(xia)撐著，最近幾天，老(lao)頭(tou)扶著墻就可獨自活(huo)動。這(zhe)個(ge)晴朗的早晨，老(lao)頭(tou)貼住墻根，雙腳搓(cuo)著地往客(ke)廳(ting)里(li)走。康蓮心想，或許，最艱難的日子(zi)已過去。

　　借(jie)著明麗的(de)(de)晨曦，她久久端詳著鏡中(zhong)的(de)(de)自己(ji)，她看到鼻子兩(liang)側和(he)嘴角下(xia)面，四(si)道不懷好意的(de)(de)皺紋更深了，把臉(lian)死死往下(xia)拉。這張松垮的(de)(de)臉(lian)，耷拉著的(de)(de)嘴角，令(ling)她明朗的(de)(de)心情(qing)復(fu)又霧氣繚繞，什么希望什么未來，都被洇濕(shi)了。這樣的(de)(de)日(ri)子，啥時算個頭？

　　了斷他？解放他？她忽(hu)然走上前(qian)去，推了他一(yi)下(xia)。老(lao)頭(tou)驚叫著，五(wu)官因疼(teng)痛虬曲(qu)在一(yi)起。她心(xin)底(di)升騰起一(yi)股快感(gan)，冷(leng)冷(leng)看著老(lao)頭(tou)，老(lao)頭(tou)扶(fu)墻而(er)立，卑(bei)下(xia)而(er)不知所措地笑。

　　半天，她把(ba)他扶到沙發上(shang)，說(shuo)，別怕(pa)，別怕(pa)。老頭縮著脖子(zi)，奮力斂(lian)起自己(ji)的身體，似(si)要(yao)變小了，化成塵埃(ai)，直至消失。

　　晚飯時(shi)，康蓮對丈(zhang)夫很冷淡。劉向群覺出氣(qi)(qi)氛有點(dian)怪，不(bu)住地覷看妻子，燈下，她(ta)垮(kua)著(zhu)一(yi)張臉，怨氣(qi)(qi)在臉上凝成一(yi)層土銹(xiu)色，他等(deng)著(zhu)她(ta)說點(dian)什(shen)么。

　　飯后，劉向(xiang)群來到廚房洗碗，康蓮跟過去，盯住(zhu)丈夫(fu)的后背說：“我不(bu)想(xiang)被夸獎，也不(bu)怕被雷劈，我恨(hen)不(bu)得他(ta)死，或(huo)者我死。”

　　話(hua)是狠(hen)話(hua)，卻說得(de)低(di)沉哀(ai)怨，聲(sheng)音像從深(shen)淵里(li)傳過來。劉向群心里(li)一陣(zhen)刺痛，他停住手，轉過頭來，鄭重(zhong)地說：“老(lao)太婆，明年我(wo)不(bu)(bu)(bu)干了，咱(zan)倆(lia)一塊兒(er)伺候吧。”康(kang)蓮搖(yao)搖(yao)頭：“廠子效(xiao)益(yi)正好，你又喜歡在外面跑。”劉向群低(di)聲(sheng)道(dao)：“我(wo)老(lao)了，也不(bu)(bu)(bu)愿跑，想趁(chen)跑得(de)動給家里(li)攢錢。爸半(ban)死不(bu)(bu)(bu)活的，你又有(you)病，我(wo)人在外頭，手機(ji)一響心就(jiu)慌。我(wo)后悔啊(a)，誰讓咱(zan)覺悟(wu)得(de)太晚(wan)。”康(kang)蓮撫著他腮邊(bian)冒出的須根，酸楚(chu)地說：“悔什么？風(feng)光不(bu)(bu)(bu)風(feng)光，得(de)志(zhi)不(bu)(bu)(bu)得(de)志(zhi)，都不(bu)(bu)(bu)重(zhong)要，你的身體最重(zhong)要。”

　　此為他(ta)(ta)(ta)(ta)倆的(de)(de)(de)痛處。年輕時不屑于(yu)聞屁舔痔、鉆營聚斂，到老(lao)才知(zhi)道，家底薄心(xin)里就(jiu)慌。生活的(de)(de)(de)平和下埋伏著(zhu)(zhu)隱(yin)憂(you)，劇烈的(de)(de)(de)刺激則(ze)在(zai)(zai)一(yi)個(ge)(ge)夏日的(de)(de)(de)傍晚霍然降臨。那晚，兩人儀容松(song)懈，搖著(zhu)(zhu)蒲扇在(zai)(zai)路邊(bian)納(na)涼。忽(hu)地(di)停住一(yi)輛锃光瓦亮的(de)(de)(de)黑色(se)轎車，走下來一(yi)個(ge)(ge)人，從容地(di)向他(ta)(ta)(ta)(ta)們微(wei)笑，竟是(shi)舊相識。來人面(mian)(mian)色(se)紅(hong)潤(run)，身(shen)著(zhu)(zhu)剪(jian)裁良好的(de)(de)(de)格(ge)紋衫(shan)。言談中(zhong)，他(ta)(ta)(ta)(ta)數次(ci)強調：這年月，誰還靠工資啊(a)。不經意間又(you)透露(lu)出(chu)，他(ta)(ta)(ta)(ta)手里有(you)(you)鋪頭有(you)(you)生意。夫妻倆面(mian)(mian)面(mian)(mian)相覷，一(yi)時間竟有(you)(you)了(le)(le)末(mo)世遺老(lao)的(de)(de)(de)感覺。康蓮(lian)笑容僵硬，唯(wei)(wei)唯(wei)(wei)附和。劉(liu)(liu)向群如遭雷擊強作鎮定，陪笑著(zhu)(zhu)道：“留個(ge)(ge)手機號吧(ba)，以后常走動。”老(lao)相識裝模(mo)作樣(yang)地(di)記，實(shi)(shi)際亂按一(yi)通，根本沒記下。輕慢和鄙(bi)薄，都在(zai)(zai)動作里了(le)(le)。劉(liu)(liu)向群頓覺腰一(yi)軟，他(ta)(ta)(ta)(ta)死命(ming)拽著(zhu)(zhu)寬松(song)變(bian)形還有(you)(you)幾(ji)個(ge)(ge)破洞的(de)(de)(de)棉背心(xin)，似(si)乎聞到一(yi)股酸臭味(wei)。他(ta)(ta)(ta)(ta)失(shi)眠了(le)(le)幾(ji)個(ge)(ge)晚上(shang)，決定找熟人牽線去(qu)私企(qi)。他(ta)(ta)(ta)(ta)像小伙子(zi)一(yi)樣(yang)對妻子(zi)說(shuo)，我要搏幾(ji)年。他(ta)(ta)(ta)(ta)的(de)(de)(de)名片上(shang)印著(zhu)(zhu)銷售(shou)經理，這樣(yang)的(de)(de)(de)經理，廠里有(you)(you)幾(ji)十個(ge)(ge)。主(zhu)銷土工材料(liao)，跟(gen)傲(ao)慢的(de)(de)(de)工程二(er)包、滑頭的(de)(de)(de)中(zhong)間商打交道，去(qu)掉幾(ji)層皮才是(shi)賺頭。銷售(shou)額(e)和回款每月都有(you)(you)硬指標，精神壓力(li)雖(sui)大，但只要跑成一(yi)單(dan)，收入就(jiu)頗可觀。他(ta)(ta)(ta)(ta)憋著(zhu)(zhu)勁兒掙錢(qian)，家里的(de)(de)(de)擔子(zi)便落(luo)在(zai)(zai)康蓮(lian)肩頭。兩人互相倒苦水，也體諒(liang)著(zhu)(zhu)對方的(de)(de)(de)壞脾氣，只為手里攥住錢(qian)的(de)(de)(de)那份踏(ta)實(shi)(shi)。

　　過日(ri)子，就是你(ni)哄(hong)哄(hong)我，我哄(hong)哄(hong)你(ni)。這晚，劉向群低聲下(xia)氣(qi)，還用(yong)雙(shuang)手(shou)(shou)拿住她的一(yi)只(zhi)手(shou)(shou)，去摑自(zi)己(ji)的臉，問：“解恨(hen)嗎？”他真用(yong)勁兒了，康蓮(lian)來不及縮手(shou)(shou)，啪地(di)一(yi)聲響。

　　她嗔怪地看著(zhu)他，說了(le)一(yi)句軟和話(hua)：“我(wo)憋屈得慌(huang)，都是(shi)氣(qi)話(hua)，別當真。其實你也不容(rong)易，動不動就坐(zuo)一(yi)夜的火(huo)車。”

　　大部分時候，她有能(neng)力調(diao)節自己的情緒。老頭是她的一(yi)(yi)粒贅疣，一(yi)(yi)處增(zeng)生，一(yi)(yi)顆(ke)粉(fen)瘤，已經長死了，和(he)血脈連成一(yi)(yi)體。在(zai)內(nei)心(xin)最幽深也最脆弱的地方(fang)，當惡(e)念像幽藍色(se)的火苗往上(shang)竄時，她自衛一(yi)(yi)般，在(zai)乾坤朗日、明月(yue)清風之下(xia)，澆(jiao)滅它(ta)，踩息它(ta)。

　　劉(liu)向群(qun)繼續(xu)安撫，提議(yi)道：“等天氣(qi)暖和了，晚上我(wo)看護，你出(chu)去放(fang)放(fang)風(feng)。”康(kang)蓮騰地坐起來：“我(wo)不怕冷(leng)，你不說還好，你一(yi)說我(wo)心(xin)里就癢。”她瞥見老頭，神色黯淡下(xia)(xia)(xia)來：“可(ke)惜咱(zan)住樓，不然，也(ye)能推他出(chu)去轉轉。”劉(liu)向群(qun)心(xin)中一(yi)動，試探著(zhu)道：“人活著(zhu)，不能總不著(zhu)地。年底獎(jiang)金(jin)發下(xia)(xia)(xia)來，咱(zan)買座平房小院行(xing)嗎(ma)？”康(kang)蓮說：“怎么不行(xing)，這石(shi)灰盒子(zi)早住厭了。”劉(liu)向群(qun)放(fang)了心(xin)，催促道：“走吧，下(xia)(xia)(xia)去轉悠(you)轉悠(you)，跟老娘(niang)兒們多玩會兒！”

　　康(kang)蓮下(xia)樓了(le)(le)，她(ta)聽(ting)見(jian)了(le)(le)自(zi)己的(de)心跳聲(sheng)。夜風(feng)清冽，廣場上燈光(guang)通明，有跳舞(wu)的(de)、踢毽子的(de)、打太極(ji)拳的(de)。她(ta)專(zhuan)往人(ren)多(duo)的(de)地方湊，聽(ting)人(ren)家聊(liao)什么(me)都(dou)覺得(de)新(xin)鮮，所見(jian)的(de)臉孔無不可愛。

　　人(ren)們記得她(ta)，友善地點(dian)頭致意(yi)，哦(e)，是(shi)這個女人(ren)，一朵憔悴的苦菜花。她(ta)上過班，有文(wen)化，愛臉面，端莊(zhuang)人(ren)妻，孝順兒媳，能將牢騷和怨氣控制(zhi)得很好。

　　“是康蓮吆，好些日子(zi)沒(mei)見了，”李(li)漢庭徐徐走(zou)過來，掐指一(yi)算，“哎呀，三個多月(yue)。”老(lao)李(li)客套幾句便談起老(lao)頭(tou)的骨折，他一(yi)臉(lian)詭(gui)秘之(zhi)色，說：“行動不(bu)便是好事。”接著(zhu)，他問女(nv)人：“下大雪那天，還記得嗎？”康蓮點(dian)點(dian)頭(tou)，她想起公(gong)公(gong)看雪的樣子(zi)。

　　老(lao)(lao)李(li)神(shen)色(se)凝(ning)重地(di)講起(qi)雪(xue)夜的故事。主人公(gong)叫(jiao)老(lao)(lao)譚(tan)(tan)(tan)，也是阿爾茨海默氏(shi)癥，提前喝下了孟(meng)婆湯，但心肝(gan)腎這些大(da)件(jian)沒(mei)問(wen)題。老(lao)(lao)李(li)說：“老(lao)(lao)譚(tan)(tan)(tan)的女兒是好樣的，一(yi)個大(da)學教授，為了伺(si)候老(lao)(lao)爹提前內退，一(yi)伺(si)候就是七年。老(lao)(lao)譚(tan)(tan)(tan)可真不(bu)省心，下雪(xue)那天跑了，家里人出去(qu)找(zhao)了半夜，等找(zhao)到他時——”老(lao)(lao)李(li)頓頓，倒吸口氣：“啊呀，老(lao)(lao)譚(tan)(tan)(tan)直挺挺地(di)站在(zai)河邊，身(shen)上全白(bai)了。”康(kang)蓮(lian)問(wen)：“人完了？”老(lao)(lao)李(li)答：“凍透了，沒(mei)救過來。智(zhi)力不(bu)如貓(mao)狗，腿(tui)腳(jiao)卻利索，說不(bu)清會出什么(me)事，淘不(bu)完的神(shen)哪。”

　　初冬(dong)，夜(ye)空(kong)明(ming)凈高遠，清冷的(de)月光流了一地。此種(zhong)幸運，她羞于仔細分析(xi)，也不(bu)敢盡情體驗(yan)。

　　五

　　幾年(nian)來(lai)，每(mei)逢(feng)農歷(li)新(xin)春，康蓮都為老(lao)(lao)(lao)頭訂做新(xin)裝(zhuang)，一(yi)(yi)身挺(ting)括的中山裝(zhuang)。老(lao)(lao)(lao)頭是解放前參加工作的老(lao)(lao)(lao)革(ge)命，一(yi)(yi)輩(bei)子制服(fu)洋褂，板板正正，氣氣派派。康蓮印象最深刻的是，他(ta)有一(yi)(yi)條(tiao)駝色帶穗(sui)絳的長圍巾，從(cong)胸(xiong)前隨意地往肩(jian)上一(yi)(yi)搭。他(ta)個子高(gao)，膀臂寬，標準的衣服(fu)架(jia)子，又兼(jian)四方大(da)臉，鼻梁高(gao)挺(ting)雙目有神，有一(yi)(yi)種(zhong)老(lao)(lao)(lao)派的英俊。他(ta)推著大(da)梁自行車(che)，走在秋天高(gao)朗的天空(kong)下，像從(cong)電影(ying)和(he)油畫里走出(chu)來(lai)的人物。

　　歲末(mo)，康(kang)蓮把女(nv)裁縫(feng)(feng)請(qing)到家里。康(kang)蓮架起老頭的(de)胳膊，女(nv)裁縫(feng)(feng)甩開皮尺，一捋，一掐，搖(yao)搖(yao)頭，像在自(zi)說(shuo)自(zi)話：“身量(liang)縮了不少，今年(nian)(nian)是(shi)個檻兒。”送走裁縫(feng)(feng)，看著呆滯的(de)老頭，康(kang)蓮自(zi)言自(zi)語道：“明年(nian)(nian)八十六，多(duo)吉(ji)利的(de)歲數，闖一闖把年(nian)(nian)關過了吧(ba)。”

　　日子一(yi)天天流向春節(jie)，老頭(tou)(tou)的健康(kang)狀況并未好(hao)轉，一(yi)種(zhong)不(bu)安的氣氛開始(shi)在(zai)空(kong)氣里潛滋暗(an)長。老頭(tou)(tou)白天昏(hun)睡，夜里睡眠淺，醒了見窗外有光就(jiu)去砸(za)臥(wo)室的門。劉向群(qun)迷(mi)迷(mi)糊糊地(di)起身，責備道：“三更半夜，起來(lai)干(gan)嗎？”老頭(tou)(tou)一(yi)臉無辜，說：“天亮(liang)了。”劉向群(qun)強忍(ren)困意，急吼吼地(di)說：“才兩(liang)點，是路(lu)燈亮(liang)，是過大車呢，車燈一(yi)閃一(yi)閃的。”他(ta)為老頭(tou)(tou)脫(tuo)去衣服，命令他(ta)繼(ji)續睡。康(kang)蓮(lian)也醒了，她悄悄來(lai)到老頭(tou)(tou)門口(kou)，發現他(ta)躺在(zai)床上，雙目圓睜，像兩(liang)口(kou)干(gan)涸的古井。她心里，總(zong)覺得會出什么事(shi)。

　　就這(zhe)樣(yang)，他(ta)再也分不(bu)清(qing)黑夜和白天。他(ta)身上散發出老(lao)人特(te)有的腐肉氣味，晨(chen)昏顛(dian)倒，飲食(shi)無味，只在吞藥面時咂咂嘴。生命中重(zhong)要的收放(fang)亦不(bu)受控制，失禁(jin)和干結(jie)戲劇性地輪流造訪。他(ta)的魂靈似(si)乎找到一(yi)(yi)個出口，先期去了另外的世界(jie)。他(ta)干抽(chou)抽(chou)、輕飄(piao)飄(piao)的，忘記從哪(na)天開始，劉向群抱(bao)得動他(ta)了，像抱(bao)小孩一(yi)(yi)樣(yang)，在輪椅和床之間抱(bao)來(lai)抱(bao)去。

　　又過了(le)幾(ji)日，老(lao)頭(tou)開始拉稀(xi)，輸液輸了(le)幾(ji)天也不(bu)(bu)見好，便有人隱晦地提醒，這(zhe)是在清腸。他的(de)呼吸變得很輕，漏氣(qi)了(le)，屎尿都攏不(bu)(bu)住。他的(de)肚(du)子(zi)塌成(cheng)一個坑，胯子(zi)骨如一把薄刃(ren)般立在身體上(shang)。康蓮不(bu)(bu)得不(bu)(bu)承(cheng)認，老(lao)頭(tou)的(de)日子(zi)不(bu)(bu)長(chang)了(le)。丈(zhang)夫的(de)話入(ru)了(le)她的(de)心——人活著，不(bu)(bu)能總(zong)不(bu)(bu)著地。她盼望(wang)老(lao)頭(tou)活過年(nian)節(jie)，也盼望(wang)丈(zhang)夫年(nian)底(di)領回績效獎，明年(nian)開春他們去挑選一戶(hu)平(ping)房，不(bu)(bu)用太大，有個小院落就好，讓(rang)老(lao)頭(tou)再接接地，曬(shai)曬(shai)太陽。

　　轉眼步入臘(la)月，年味撲面而(er)來。臘(la)八這(zhe)天，女裁(cai)縫(feng)(feng)送來新(xin)上(shang)衣。老(lao)(lao)頭(tou)一(yi)試，貼身可(ke)體。裁(cai)縫(feng)(feng)拔腳(jiao)便(bian)要走，康(kang)蓮讓(rang)了讓(rang)，裁(cai)縫(feng)(feng)說不(bu)坐了，一(yi)攤子(zi)事等著我呢。這(zhe)時，老(lao)(lao)頭(tou)嘴(zui)里嘰里哇啦的，裁(cai)縫(feng)(feng)瞪大眼睛(jing)，康(kang)蓮解釋道(dao)：“他這(zhe)是(shi)留(liu)你吃飯。”裁(cai)縫(feng)(feng)略(lve)一(yi)遲疑，笑著說：“心領(ling)了，真(zhen)是(shi)個仁義老(lao)(lao)頭(tou)。”

　　疊好新裝(zhuang)往衣(yi)櫥里(li)(li)放時(shi)，康(kang)蓮見到(dao)了壽衣(yi)，刺了她眼睛(jing)(jing)一下。她心里(li)(li)一陣不舒服，把(ba)新外套壓在壽衣(yi)上，用力一按。老(lao)頭(tou)的眼睛(jing)(jing)瞄過(guo)來，目光迷惘，他一句話也不說了，只是喘氣(qi)。

　　老人的(de)(de)(de)腦子若清(qing)楚，深知每天早晨如常醒來，都是(shi)撿來的(de)(de)(de)。他(ta)們對自己(ji)的(de)(de)(de)后事不(bu)(bu)再避諱，用一(yi)(yi)(yi)種(zhong)積極、虔敬而(er)完美主義(yi)的(de)(de)(de)態(tai)度(du)迎接備辦著。康蓮的(de)(de)(de)外(wai)(wai)(wai)婆(po)(po)說過(guo)，人一(yi)(yi)(yi)輩子坐兩回轎，結婚時坐紅喜(xi)轎，死了(le)做棺罩帷的(de)(de)(de)轎，尤其白(bai)事上，不(bu)(bu)能摳摳縮縮、手(shou)忙腳亂。外(wai)(wai)(wai)婆(po)(po)是(shi)有點仙氣的(de)(de)(de)，忽地有一(yi)(yi)(yi)天，她(ta)神秘地說，燈快滅了(le)，我要走了(le)。從那(nei)天起，她(ta)一(yi)(yi)(yi)心(xin)(xin)一(yi)(yi)(yi)意(yi)為自己(ji)操心(xin)(xin)，壽衣(yi)是(shi)手(shou)工縫(feng)制的(de)(de)(de)，針黹(zhi)精(jing)細，里三層(ceng)，外(wai)(wai)(wai)三層(ceng)，實實在(zai)在(zai)的(de)(de)(de)六套衣(yi)物。布料預先過(guo)水、展平、晾曬，成品散發著棉布淡淡的(de)(de)(de)清(qing)香和(he)若有若無的(de)(de)(de)陽光(guang)味道，像一(yi)(yi)(yi)層(ceng)層(ceng)肌膚般溫(wen)暖、光(guang)滑、服帖。最里面的(de)(de)(de)一(yi)(yi)(yi)層(ceng)，袖口打(da)著優雅而(er)隱秘的(de)(de)(de)褶皺，宛若年(nian)輕公主的(de)(de)(de)褻(xie)衣(yi)。壽鞋上繡著朵(duo)朵(duo)蓮花，那(nei)一(yi)(yi)(yi)日(ri)，將腳蹬蓮花而(er)去，外(wai)(wai)(wai)婆(po)(po)是(shi)多么(me)坦然、安心(xin)(xin)、歡喜(xi)、完滿。康蓮望著老頭(tou)，他(ta)已經(jing)老到即刻死去兒(er)孫也(ye)不(bu)(bu)會真(zhen)心(xin)(xin)悲(bei)痛了(le)，卻還在(zai)活。

　　她不愿再往深處(chu)想，逃(tao)開他，躲進廚(chu)房。早(zao)晨泡上(shang)的米豆已漲鼓鼓的。她用大火燒開一個滾，又(you)調成(cheng)文火，讓(rang)堅硬頑固的種子慢慢地熬。

　　糧(liang)食的(de)(de)香氣彌散開來，她鼻孔(kong)一張一合地深(shen)呼(hu)吸著。老頭什么(me)都聞不到，木然(ran)而坐，體臭濃烈。他咳(ke)出一口(kou)痰，又順(shun)勢(shi)咽下去。他的(de)(de)顴骨暴烈地往(wang)外(wai)突，左邊比右(you)邊略高(gao)。他的(de)(de)眼珠昏暗(an)無光(guang)(guang)，眼袋異常肥大(da)(da)。這是一張陌生的(de)(de)臉，完全(quan)走了樣。進入暮年(nian)之(zhi)(zhi)后，在(zai)(zai)特定時刻(ke)，老頭的(de)(de)面龐(pang)會綻放出短暫(zan)的(de)(de)光(guang)(guang)彩。那(nei)是大(da)(da)年(nian)初(chu)一上午，侄子(zi)、外(wai)甥從十里八鄉趕來，歡聚一堂。老頭端坐在(zai)(zai)上座，接受著晚輩(bei)浮泛的(de)(de)尊敬。席間，人(ren)們預言(yan)他活過一百歲，循例說(shuo)著“紅光(guang)(guang)滿面”之(zhi)(zhi)類(lei)的(de)(de)吉利話。人(ren)情通達的(de)(de)親(qin)戚，也不忘為康(kang)蓮(lian)表功(gong)，贊美(mei)她“偉大(da)(da)”云(yun)云(yun)。老頭存在(zai)(zai)著，使拜年(nian)有(you)了必要性(xing)，團圓二字實(shi)至名(ming)歸(gui)，交往(wang)和走動師(shi)出有(you)名(ming)，父慈子(zi)孝，家族之(zhi)(zhi)樹蔥郁繁茂枝葉紛披。

　　煩(fan)惱自(zi)然(ran)難(nan)以啟(qi)齒，苦(ku)楚只能(neng)心(xin)(xin)照不宣，捂得嚴嚴實實，小心(xin)(xin)不可(ke)捅破(po)。顯然(ran)，老頭(tou)已跟不上酒席(xi)的(de)(de)拍子，他(ta)(ta)(ta)(ta)的(de)(de)眼神驚虛(xu)虛(xu)的(de)(de)，應(ying)景的(de)(de)笑容不時閃過(guo)一絲(si)軟弱(ruo)，偶爾簡短問答卻毫無底氣。他(ta)(ta)(ta)(ta)多禮了(le)(le)，其(qi)實他(ta)(ta)(ta)(ta)只需靜靜端坐(zuo)，就為節(jie)日增添(tian)了(le)(le)喜(xi)氣、和(he)美(mei)和(he)幸福(fu)。人們漸漸生出美(mei)好的(de)(de)錯覺，他(ta)(ta)(ta)(ta)和(he)藹、慈祥、睿智，歷經滄桑，笑意淡然(ran)，高壽更(geng)使(shi)他(ta)(ta)(ta)(ta)具備了(le)(le)神奇的(de)(de)力量，彷佛在暗中庇(bi)佑著后代的(de)(de)生計和(he)前程。終于，人們鬧哄(hong)哄(hong)地聚完了(le)(le)。作為虛(xu)幻的(de)(de)大(da)家長(chang)，他(ta)(ta)(ta)(ta)完成任務，疲憊地回到沙發上，犯(fan)困，打瞌睡(shui)。他(ta)(ta)(ta)(ta)熱(re)愛垂下的(de)(de)窗簾，昏暗的(de)(de)光線掩護了(le)(le)他(ta)(ta)(ta)(ta)，沙發的(de)(de)坑窩妥帖地包(bao)裹臀部(bu)，令他(ta)(ta)(ta)(ta)覺得柔軟、安全，像洞穴，像母親雙(shuang)臂(bei)圍成的(de)(de)圈(quan)，箍牢了(le)(le)他(ta)(ta)(ta)(ta)，不撒手。

　　團(tuan)聚(ju)宴即將(jiang)到來(lai)，老頭(tou)的臉上還能(neng)像(xiang)往年一樣綻放(fang)光彩嗎？

　　晚上(shang)，劉向群回到家，見(jian)茶幾上(shang)放著一(yi)(yi)碗(wan)八寶粥(zhou)，冒著熱氣呢(ni)。康蓮(lian)接(jie)過丈夫的羽絨服，說：“冰天雪窖地(di)跑了(le)一(yi)(yi)天，先喝(he)碗(wan)粥(zhou)。”她(ta)(ta)轉身走向廚(chu)房，劉向群注視著妻子的背(bei)(bei)影(ying)，在黃昏黯淡(dan)的天光里，她(ta)(ta)的白發分(fen)外(wai)觸目。幾年(nian)前，她(ta)(ta)曾懊惱地(di)說，頭(tou)芯那(nei)鉆出幾根(gen)白頭(tou)發，讓他幫著拔掉(diao)。她(ta)(ta)有(you)一(yi)(yi)頭(tou)烏(wu)黑油(you)亮的好頭(tou)發，內心很引(yin)以為傲，也愛惜了(le)半輩子。可如今，頭(tou)發已全然灰白，一(yi)(yi)根(gen)一(yi)(yi)根(gen)，像秋(qiu)后(hou)的干蘿卜(bu)纓(ying)子，又經了(le)霜(shuang)打，干巴(ba)巴(ba)的，帶著一(yi)(yi)股蕭索氣。她(ta)(ta)的背(bei)(bei)也駝(tuo)了(le)，兩根(gen)骨(gu)頭(tou)變了(le)形，令(ling)人心酸(suan)地(di)彎著。

　　劉向群打定主(zhu)意，再賺錢明(ming)年也不(bu)干(gan)了，回家(jia)安心守著父(fu)親和(he)老伴。

　　寒冬的夜晚，劉向群彷佛卸去重負，睡得格外(wai)踏實(shi)。同樣在這個夜晚，康蓮被(bei)接神的鞭炮聲(sheng)驚(jing)醒。她一陣胸悶心(xin)慌，小腹脹脹地，看來(lai)又(you)要(yao)起夜。

　　她擰(ning)開門鎖往(wang)衛生間走，黑暗(an)中，她猝(cu)然一(yi)(yi)驚(jing)。沙發上坐著一(yi)(yi)個人，石雕般一(yi)(yi)動不動。蒼白的(de)(de)月光(guang)(guang)打(da)在他臉上，他眼神放空，面無表(biao)情(qing)，身上穿著寶藍色的(de)(de)壽衣，熒(ying)熒(ying)地泛起綢緞(duan)的(de)(de)幽光(guang)(guang)。

　　她的腿像煮爛的面條一樣稀軟，身子委在冰冷(leng)的地磚上(shang)。衰竭從心口(kou)傳(chuan)導過來，疾如閃(shan)電(dian)，后(hou)背和肩膀(bang)針刺般地疼。

　　眼(yan)皮沉重地(di)往下(xia)垂，在若明若暗(an)的(de)(de)縫(feng)隙里，她(ta)看到了逝去(qu)的(de)(de)父母(mu)(mu)。母(mu)(mu)親死前癱瘓(huan)床(chuang)褥多年，零零碎碎地(di)受(shou)苦，內心羞慚悲痛而(er)口不能(neng)言，父親的(de)(de)逝去(qu)則被人(ren)津(jin)津(jin)樂道，他(ta)前晚吃下(xia)一(yi)(yi)大碗肉，翌日清晨(chen)，母(mu)(mu)親發現他(ta)已停(ting)止(zhi)呼吸(xi)，面(mian)色(se)安詳毫(hao)無痛苦掙扎的(de)(de)痕跡。他(ta)一(yi)(yi)夜中泅渡漫長黑暗(an)的(de)(de)生死間的(de)(de)苦海，生命雖戛然(ran)而(er)止(zhi)，但人(ren)們對好來(lai)好去(qu)的(de)(de)艷(yan)羨掩蓋了他(ta)暴斃(bi)的(de)(de)實質。親人(ren)紛(fen)紛(fen)贊嘆，有福氣，老(lao)康是前世修來(lai)的(de)(de)。想到父親，她(ta)四(si)肢舒展，放松的(de)(de)臉(lian)上自然(ran)地(di)浮現出一(yi)(yi)抹笑意。

　　煙花在窗外(wai)粲然綻開，又瞬息寂滅。她看到遠方(fang)的女兒(er)抱著外(wai)孫，外(wai)孫的手臂像蓮藕一樣圓潤白(bai)嫩。她即將離去，她因(yin)而無(wu)比欣慰，真心實(shi)意地(di)為女兒(er)感到高興。

　　她(ta)(ta)還有(you)最后一絲意(yi)識(shi)，她(ta)(ta)想告(gao)訴穿壽衣的(de)(de)(de)人(ren)，你(ni)叫劉(liu)長(chang)瑞，你(ni)是(shi)(shi)我的(de)(de)(de)傻(sha)爹，傻(sha)兒子。她(ta)(ta)想帶(dai)他(ta)(ta)(ta)(ta)走，一同往生極(ji)樂。她(ta)(ta)是(shi)(shi)老(lao)頭跟這(zhe)個世界的(de)(de)(de)唯(wei)一聯系。在他(ta)(ta)(ta)(ta)斑駁的(de)(de)(de)記憶(yi)和狂野(ye)的(de)(de)(de)虛構中，有(you)時，她(ta)(ta)是(shi)(shi)初戀情人(ren)，在老(lao)家(jia)土墻上(shang)寫情書示愛的(de)(de)(de)熱烈女孩，有(you)時，她(ta)(ta)是(shi)(shi)姐姐，省下自己的(de)(de)(de)半勺麻(ma)汁澆到他(ta)(ta)(ta)(ta)面碗里的(de)(de)(de)姐姐，更多的(de)(de)(de)時候(hou)，她(ta)(ta)是(shi)(shi)他(ta)(ta)(ta)(ta)的(de)(de)(de)娘，即使他(ta)(ta)(ta)(ta)神憎鬼厭，依然無(wu)條件(jian)愛他(ta)(ta)(ta)(ta)、永遠把他(ta)(ta)(ta)(ta)當成一朵花的(de)(de)(de)娘。突然，她(ta)(ta)的(de)(de)(de)身體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(you)的(de)(de)(de)輕盈，像是(shi)(shi)，到家(jia)了。她(ta)(ta)閉上(shang)雙眼，悲喜交加(jia)，萬籟俱寂。

　　蔡(cai)東，80年代(dai)生于山東，中國(guo)(guo)現當代(dai)文學(xue)(xue)專業碩(shuo)士研究生，曾在(zai)《人民文學(xue)(xue)》、《山花》、《中國(guo)(guo)作家》、《青(qing)年文學(xue)(xue)》等刊發表(biao)小說若(ruo)干，在(zai)《文藝(yi)報(bao)》等刊發表(biao)文學(xue)(xue)批評多篇。